《長日將盡》 vs.《李斯特超技練習曲第四首:馬采巴》

I’ve always liked writing about memory, about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 vs. 愛麗絲紗良奧特彈《李斯特超技練習曲第四首:馬采巴》
◎昆登.卡西迪

本期的夜讀隨筆也是一篇寫寫停停的文章。

一般而言,札記型式的評論文字,縱使寫作時間拉長,除了思緒可能中斷﹙就像因平日雜事甚多而寫寫停停的第三審上訴理由書狀﹚外,理論上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但本期夜讀隨筆,卻因為寫作時間橫跨2017年10月5日,而略有不同。因為《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這本書的作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讓卡西迪從他還不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寫到拿下這個被視為世界文學最高榮譽的桂冠。想想,還真有種奇妙的感覺。

過往,卡西迪多半是透過新聞報導公布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來認識世界級的現代作家,但老實說,多半也僅止於「認識」而已,對得獎者的作品仍然一知半解﹙卡西迪可能對每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還比較有稍微深入一點的認識,至少知道當前經濟學界的研究重心在哪裡﹚。本來想,如果扣掉去年「非典型」的美國歌手巴布.狄倫﹙BOB DYLAN﹚不算,對卡西迪而言,第一個能打破「先認識諾貝爾獎得主,後認識其作品」的慣例,應該是已經被傳了好幾屆「呼聲最高」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沒想到打破這個慣例的,竟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

卡西迪看很多新聞介紹石黑一雄,常會用「日裔英籍」作為形容詞。但對卡西迪而言,強調「日裔」可能容易對石黑一雄的寫作觀產生誤解。固然,石黑一雄在1954年出生於日本長崎,但他在六歲時即因父親工作緣故,舉家遷往英國;基本上,石黑一雄是在英國成長的,因此他是用英文作為母語來寫作,取材也幾乎與日本,或是移民背景作家常見的文化差異題材,完全無關。以他拿下英國布克獎﹙BOOKER PRIZE﹚的知名作品《長日將盡》為例﹙後來還被翻拍為同名電影,主演的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和艾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更雙雙入圍當年的奧斯卡金像獎﹚,這本以英國宅邸總管回顧職場生涯為主題的小說,深刻地描繪二次戰前與戰後的英國風土,完完全全是一位道地英國文學家的作品。這對石黑一雄爭取諾貝爾獎固然有語言上的優勢﹙相較於非英語系國家文學獎,需要有相當數量的作品翻譯,才容易獲得矚目;同時,也需要有相當水準的翻譯,才能獲得肯定﹚,但這也表現出石黑一雄以「國際主義作家」自居的特色。

《長日將盡》這本小說的敘事線並不複雜,石黑一雄描述一位年近七旬的老管家史帝文斯﹙STEVENS﹚,他是著名英國貴族達林頓﹙DARLINGTON﹚的府邸達林頓宅﹙DARLINGTON HALL﹚的總管,忠心不二且又嚴守分寸地陪伴著莊主達林頓爵爺﹙LORD DARLINGTON﹚經歷過二次大戰前後的許多關鍵場合,後來達林頓家族將這座宅邸賣給美國退休國會議員法拉迪﹙FARRADAY﹚。新莊主法拉迪給了史帝文斯一次長途旅行的休假,這位終其一生都在為這座頗具象徵意義的宅邸工作的老總管終於有機會暫時離開工作崗位——但實際上,史帝文斯仍是以探訪一位過去曾經在達林頓宅任職的肯頓小姐﹙KENTON﹚,並詢問其是否願意返回宅邸工作,作為他這次旅行的目的。旅途中,主角史帝文斯回憶起許多過往……。以上,就是這部以一九五○年代為背景的小說基礎設定。

其實我們可以從很多面向來切入《長日將盡》這部作品,例如:頗具舊大陸特色﹙尤其是英國風味﹚的主僕文化、所謂「帝國自戀」﹙IMPERIAL NARCISSISM﹚的英式懷念、類似日本「職人」精神,對於工作本身意涵的「尊嚴﹙DIGNITY﹚」探討、甚至是二次大戰前歐洲對於納粹德國盛行的綏靖主義﹙APPEASEMENT﹚等等。但卡西迪倒寧可從石黑一雄在受訪時提到的寫作喜好出發,他說他最愛的寫作主題就是關於人的記憶、回憶與遺忘﹙I’VE ALWAYS LIKED WRITING ABOUT MEMORY, ABOUT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從書中主角史帝文斯始於達林頓邸的旅程,經過英格蘭風味的鄉村﹙石黑一雄的用字遣詞頗令人玩味,他以史帝文斯的第一人稱說道:「英國最優美的風景,無疑具備了一份其他國家所沒有的特質,儘管他國的山河從表面上看來比較引人注意。……這份特質或許以『偉大』這個字眼來形容最是貼切不過。……不過『偉大』究竟是什麼?偉大之處何在?又或者,究竟憑賴什麼才得以偉大呢?……英國景色之美正在於它欠缺引人注目的特質。箇中關鍵就在於那種恰如其分的優雅,從容寧靜而又節制自持;彷佛這片土地自知其宏偉絕美,故乃毋需譁眾取寵。」﹚,過去服務於達林頓宅邸的片斷種種躍然浮現於史帝文斯的腦海,這不只是歷史性的回憶,也包括他對於人生態度的記憶,當然也包括了選擇性的遺忘——就如同史帝文斯對於英國景色的形容——縱使欠缺引人注目的特質,正是從容寧靜而又節制自持。

卡西迪想起匈牙利音樂家李斯特﹙FRANZ LISZT﹚《超技練習曲(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中的第四首《馬采巴﹙MAZEPPA﹚》。馬采巴是十七世紀時東歐波蘭的英雄人物,因與伯爵夫人私通,遭發覺後,伯爵將赤裸的馬采巴綁在馬背上,任其放逐荒野,自生自滅。馬匹經過群獸出沒的叢林、險惡湍流的無情溪水,以及烈日當頭的荒涼平野,在數日不眠不休的奔馳下,馬匹終因精疲力盡而不支倒地,馬采巴也因疲憊飢餓而處在瀕死的狀態。此時,馬采巴恰好被路過的哥薩克人所救,才得以脫離險境,最後更因多次率領哥薩克人擊敗宿敵韃靼人,終被俄國沙皇封為哥薩克領袖。這段傳奇故事後來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浪漫主義時期,常見於文學、詩歌、繪畫、音樂等藝術創作中。以法國畫家唯賀內﹙HORACE VERNET﹚的作品《馬采巴與狼群》﹙MAZEPPA AUX LOUPS﹚為例,載著馬采巴的馬匹正要越過叢林,而身旁即是虎視眈眈的狼群,隨時準備伺機而上,驚恐的馬匹只能漫無目的往前奔馳,束手無策的馬采巴也只能絕望地在馬背上任憑擺佈。

李斯特的《馬采巴》,也是以馬采巴被伯爵綑縛於馬背而流放於荒野的瀕死經歷作為主題:飽受煎熬的馬采巴在生死瞬間對於人生的回憶與體悟,則是李斯特這首彈奏技巧艱難著名的曲子﹙這也是為什麼整部作品被稱為「超技」的緣故之一﹚給演奏者的一大挑戰,鋼琴家既要克服技術層面的考驗,也要能深刻地詮釋馬巴采峰迴路轉的心路歷程,而不致淪為無聊的炫技。

卡西迪常想,面臨生死關頭,但又因為被綁死在馬背上而無能為力的馬采巴,在烈日灼身荒野之中,獨嘗恐懼的當下,究竟在想什麼?對於酷刑起因的伯爵夫人仍有眷戀?還是對於私通一事感到懊悔?回首過去還有什麼遺憾之處,默默期待﹙如果能﹚重生之日能夠不留下悔恨?不論是野狼群獸環伺尾隨在後的幽暗叢林,或是有著食腐飛禽在上盯梢盤旋的無盡荒野,伴隨馬采巴的只有無助及恐懼。英國詩人拜倫如此描述馬采巴的心境:

最終我們到達傾斜的岸邊
宛如天堂但卻沒有獎賞
身後是黑暗與沉寂
前方則是深夜與恐懼

李斯特用了一段朗誦調﹙RECITATIVE﹚來表現馬采巴在瀕死邊緣的絕望與恐懼,但在卡西迪聽來,李斯特加註「戲劇化的」﹙DRAMATICO﹚彈奏速度的這段樂句,更多的是漫無目的的迷惘。炫技激情﹙暗喻馬匹的荒野狂奔﹚過後,不知要被帶往何處的琴聲,象徵牢牢被固定在馬背上的馬采巴,縱使仍保有意識上的自由,但也是無盡的茫然。李斯特最後利用哥薩克人的拯救來將曲子勉強收尾,就像旅程接近尾聲的史帝文斯在韋茅斯鎮碼頭上的喃喃自語,看似清晰,但又有種欲蓋彌彰的無奈感。

愛麗絲.紗良.奧特﹙ALICE SARA OTT﹚是卡西迪很喜歡的新銳鋼琴家,德日混血的她出版個人第一張專輯演出李斯特的《超技練習曲》時,也不過二十三歲。不過年紀不影響她對馬采巴的茫然詮釋。就如中文版的《長日將盡》封底有一段雋永文字:「回憶是迷失的跫音,在時光長廊上終日遊蕩。除了回憶,他一無所依。他渴望聆聽當下,回憶卻時時撥擾弦外之音……迷亂往事,近乎昏盲。恰如石黑一雄對自己筆下人物的評價:『他們表現了一種殊死的勇氣,儘管他們目睹自己耗費了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只為了做徒勞的事,他們仍甘願繼續下去。我敬佩他們,他們能深刻自我理解。問題是,生命消逝得太快。』」。

回上一頁